2007/4/5

我不會畫畫

走在木棉花掉落的人行道上,他踢著一朵朵桔紅色的落花,慢慢踱回家。手裏捲著一張皺巴巴的畫圖紙,他再也不想看它一眼,走過垃圾桶時,甚至想把它丟掉。但是,自己也不能理解地,左手的動作凝結在拉垃桶的洞口,紙張被塞回書包。

「今天我們要畫的是:我的母親」台上的老師才說完,小朋友們立刻動了起來,用鉛筆描出媽媽的臉型。有的很圓、有的較長,有著尖下巴,有的則看不太明確;頭髮,大多都畫了中長髮,有幾位則是露出耳朵的短髮,有些人還加上髮夾或帽子、耳環。對他們而言,母親是很親近易畫的影像,大家都開始著色了,他還望著只有臉型和頭髮輪廓發呆。

我的媽媽他很努力的想,雖然他確實有媽媽,可為什麼想不起來她的臉孔和表情?四年級,這種題目至少也畫了四次以上,他抬頭瞄了一眼左右的同學,一位畫了母親圓胖的臉,還咧著大嘴笑,手上拎著便當;另一位的媽媽穿著西裝,提著公事包,像是職業婦女。

我的媽媽他收回視線,很刻板的畫出了四肢和軀幹,衣服很簡單只是一件T恤(雖然她知道母親其實都穿褲裝或旗袍),下身則是一件長裙,塗上了灰色在裙子部份,T恤留白,背景用鮮明的黃色平塗到滿,再也其它東西。

打響下課鐘前,他匆匆的畫上二個黑圓點,那是眼睛;一條直直的橫線不太有勁的躺在嘴巴的位置。

推開門走進屋子,因為加了太多隔板來隔成雅房分租給學生,室內已經照不到窗外的陽光,顯很相當陰暗。他沒有房間,就睡在廚房邊的行軍床上,家裏是如此的安靜,他吸了一口氣,扭亮一盞燈,打開書包把畫丟在一角,趴在床邊寫完功課。接下來把米洗好,把菜洗撿好,剩菜也拿出來放在微波爐旁,等爸爸回來後就可以直接下鍋。桌上的碗筷放了三付,只是其中一付已經二三個月沒有動了。

對於母親,如果,聲音可以被畫出來,也許他就能畫出對她的記憶和感覺了。

上床睡覺,他總是睡得淺,等待時鐘敲出12點的鐘聲,隔板房裏有時傳來出租學生翻書的聲音,或音樂聲,但這不會打擾到他的專注聆聽。通常不久後,媽媽的腳步聲和鑰匙轉動聲音就會出現,然後進屋、進房,然後傳出一些爭吵的聲音,有時也哭泣,接下來就是他最期待的了。

房門會打開,皮托鞋答答的來到他的床前,有人拉動他的被子,有時哽咽有時抽泣,有時也會說上幾句像是:如果不是你爸在外面亂來,媽不會天天出去打牌,你要自己乖啊他靜靜的呼吸總是不敢動,然後聽著托鞋聲音答答的走開,進房。

這時他總是特別清醒,豎著耳朵,有時再次聽到爭吵聲,有時則靜得像死城。確定一切平息了之後,他才在死靜的夜裏睡去。

他總是睡得很淺。

為什麼他不敢起身看她?他是那麼的渴望她的擁抱和親愛。他想起一個多月前,有天他不知哪來的心思,去了隔街媽媽打牌的地方找母親,並執意要等她打完牌一起走,等到睡著。午夜的路上,他唱了卡通"萬里尋母"的主題歌,他以為媽媽會被感動,又何況他的歌聲柔軟好聽,如天使之音,他有信心。

母親停下了腳步,他才站定,臉上便覺一陣刺痛灼熱,明明是黑色的午夜,眼前卻是一片刺眼的白─那是一記耳光─。媽媽好聽的聲音此時尖銳而苛刻:「我還沒死呢,唱這幹什麼!」

他再也不敢出聲,連眼淚都不敢掉。而那之後,就沒看到母親了。

早上他上學時她還在睡,出門前他會推開房門一條縫,偷望一眼那蜷在床上的軟弱背影。

下午他回家時,母親已經出門,去鄰街打牌,有時她也會「遠征」,到基隆的姨母家-繼續打牌。

老師發回畫作的時候,對同學們的作品一一展示講解。他伸手拿回畫作時,老師問他:「眼睛只畫黑點,嘴巴是一條線,你是不會畫圖,還是不用心?」

我不會畫畫!他幾乎大吼。

寫完功課,他張開那張皺皺的圖畫紙,輕輕地加上了二行直線,在眼睛的下方,那是媽媽的淚;再在母親的右手上,畫上一顆鮮紅鮮紅的心型,那是他,小小的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