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不會畫畫

走在木棉花掉落的人行道上，他踢著一朵朵桔紅色的落花，慢慢踱回家。手裏捲著一張皺巴巴的畫圖紙，他再也不想看它一眼，走過垃圾桶時，甚至想把它丟掉。但是，自己也不能理解地，左手的動作凝結在拉垃桶的洞口，紙張被塞回書包。

「今天我們要畫的是：我的母親…」台上的老師才說完，小朋友們立刻動了起來，用鉛筆描出媽媽的臉型。有的很圓、有的較長，有著尖下巴，有的則看不太明確；頭髮，大多都畫了中長髮，有幾位則是露出耳朵的短髮，有些人還加上髮夾或帽子、耳環。對他們而言，母親是很親近易畫的影像，大家都開始著色了，他還望著只有臉型和頭髮輪廓發呆。

我的媽媽…他很努力的想，雖然他確實有媽媽，可為什麼想不起來她的臉孔和表情？四年級，這種題目至少也畫了四次以上，他抬頭瞄了一眼左右的同學，一位畫了母親圓胖的臉，還咧著大嘴笑，手上拎著便當；另一位的媽媽穿著西裝，提著公事包，像是職業婦女。

我的媽媽…他收回視線，很刻板的畫出了四肢和軀幹，衣服很簡單只是一件Ｔ恤（雖然她知道母親其實都穿褲裝或旗袍），下身則是一件長裙，塗上了灰色在裙子部份，Ｔ恤留白，背景用鮮明的黃色平塗到滿，再也其它東西。

打響下課鐘前，他匆匆的畫上二個黑圓點，那是眼睛；一條直直的橫線不太有勁的躺在嘴巴的位置。

推開門走進屋子，因為加了太多隔板來隔成雅房分租給學生，室內已經照不到窗外的陽光，顯很相當陰暗。他沒有房間，就睡在廚房邊的行軍床上，家裏是如此的安靜，他吸了一口氣，扭亮一盞燈，打開書包把畫丟在一角，趴在床邊寫完功課。接下來把米洗好，把菜洗撿好，剩菜也拿出來放在微波爐旁，等爸爸回來後就可以直接下鍋。桌上的碗筷放了三付，只是其中一付已經二三個月沒有動了。

對於母親，如果，聲音可以被畫出來，也許他就能畫出對她的記憶和感覺了。

上床睡覺，他總是睡得淺，等待時鐘敲出12點的鐘聲，隔板房裏有時傳來出租學生翻書的聲音，或音樂聲，但這不會打擾到他的專注聆聽。通常不久後，媽媽的腳步聲和鑰匙轉動聲音就會出現，然後進屋、進房，然後…傳出一些爭吵的聲音，有時也哭泣，接下來就是他最期待的了。

房門會打開，皮托鞋答答的來到他的床前，有人拉動他的被子，有時哽咽有時抽泣，有時也會說上幾句像是：如果不是你爸在外面亂來，媽不會天天出去打牌，你要自己乖啊…他靜靜的呼吸總是不敢動，然後聽著托鞋聲音答答的走開，進房。

這時他總是特別清醒，豎著耳朵，有時再次聽到爭吵聲，有時則靜得像死城。確定一切平息了之後，他才在死靜的夜裏睡去。

他總是睡得很淺。

為什麼他不敢起身看她？他是那麼的渴望她的擁抱和親愛。他想起一個多月前，有天他不知哪來的心思，去了隔街媽媽打牌的地方找母親，並執意要等她打完牌一起走，等到睡著。午夜的路上，他唱了卡通＂萬里尋母＂的主題歌，他以為媽媽會被感動，又何況他的歌聲柔軟好聽，如天使之音，他有信心。

母親停下了腳步，他才站定，臉上便覺一陣刺痛灼熱，明明是黑色的午夜，眼前卻是一片刺眼的白─那是一記耳光─。媽媽好聽的聲音此時尖銳而苛刻：「我還沒死呢，唱這幹什麼！」

他再也不敢出聲，連眼淚都不敢掉。而那之後，就沒看到母親了。

早上他上學時她還在睡，出門前他會推開房門一條縫，偷望一眼那蜷在床上的軟弱背影。

下午他回家時，母親已經出門，去鄰街打牌，有時她也會「遠征」，到基隆的姨母家－繼續打牌。

老師發回畫作的時候，對同學們的作品一一展示講解。他伸手拿回畫作時，老師問他：「眼睛只畫黑點，嘴巴是一條線，你是不會畫圖，還是不用心？」

「我不會畫畫！」他幾乎大吼。

寫完功課，他張開那張皺皺的圖畫紙，輕輕地加上了二行直線，在眼睛的下方，那是媽媽的淚；再在母親的右手上，畫上一顆鮮紅鮮紅的心型，那是他，小小的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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朋友花

小敏鬆開保母的手，獨自走進美勞班的教室，只有二個小朋友進來，等待上課。小敏玩弄著手指頭，環顧教室牆上的作品：嗯…有上次做的厚紙飛機、紙黏土做的水果盤、還有小敏的圖畫－我家的花園。

這一班有四個同學，都是四到五歲的孩子，小敏的三個同學很活潑，課間休息、甚至上課時，他們都會互相聊天，或互相以作品開玩笑為樂，有時，曉然老師還要出聲提醒他們要用剪刀時要專心一點，小心安全。

小敏不太愛說話，總是靜靜的在一旁，專心做著自己的作品，有時同學們說了很好笑的話，他也會笑一笑，但是幾乎不說話也很少發問。他其實長得很好看，細細長長的眼睛，皮膚很白，頭髮有點捲但打理得剛剛好，顯得很有精神。相對於他不常笑的沈默表情，和髮型反而不相配了。

小敏媽媽在大公司上班，總是非常忙，有時連假日也要去開會。所以，從幼稚園小班開始，保母阿姨會去接他下課、吃點心，然後送他去每天不同的才藝班。星期一心算、星期二英文班、星期三美勞，還有星期四的小提琴和星期五律動課，下課後，陪讀姐姐會來接她回家，陪她練習英文和看yoyo TV，直到媽媽回來。很多時候，姐姐會唸睡前故事，他最喜歡一本的是「海上小精靈」。

小敏知道媽咪很忙，爸比被公司派在中國，三、四個月才回來幾天。小敏接到爸爸的電話，總是問：你什麼時候回來陪我玩？但他的答案常是：小敏乖，爸爸也是為了你的未來在努力工作哦！小敏要忍耐，你是男孩子，要堅強點哦…。

小敏真的很乖，從來不和同學打鬧爭執，很聽老師的話，有時美勞課還會幫忙發材料和清理教室，乖乖等姐姐來接。他的拼貼和畫圖一級棒，要是有什麼問題，那就是他不愛說話了。他最喜歡曉然老師，所以下課後會幫忙收拾教室，那時，他會和她說幾句話，有時老師也會問他很多問題，讓他多說一點。

這天，姐姐打來美勞班說她騎機車摔傷了要先去醫院，打給小敏媽媽，電話那頭是電話錄音：「您好，我在開會，請留言。…」保母阿姨也沒接電話，美勞班已經下課了，怎麼辦呢？

即然這樣，「小敏，你來幫老師一個忙，然後我們去一個地方」，小敏乖順的點頭。

老師拿出很多材料，一份份的，請小敏幫忙分裝進牛皮紙袋裏：咦？這是上次的飛機紙版型、還沒有拆開的彩色黏土、拼貼的形狀色紙…。小敏默默分著，心裏充滿疑惑和快樂，他不知道這些原料要做什麼，但如果小然老師要他全部再做一次，他也願意，只要能和她一起。

他喜歡曉然老師，她嗓門有點大，但是對小朋友很溫和，常做出好笑的怪臉表情讓大家笑翻，從來不責罵小朋友，只會嚴厲的提醒操作安全。當然，小敏和同學們很常得到她的鼓勵稱讚，即使自己覺得作品不如理想，她總是拉大嗓門，直接讚美他們做得很棒、用色大膽有創意，或是，絕對是別人沒有的神奇作品…然後，為他們貼上一張『我很棒』的彩色卡通貼紙。

小敏好喜歡她，如果一週五天都是美勞班，那有多好？可是曉然老師並沒有天天都教課。小敏把東西裝好了，老師打電話留話給媽媽，說會先帶小敏去個地方走走，再陪小敏回家，直到媽媽回來。

他們提著東西，走啊走的，小敏忍不住問：「我們去哪？」，「等下你就知道囉」曉然老師說。他沒有再問，靜靜的，讓她牽著手，慢慢的走在人行道上。有時候曉然老師也會唱起兒歌，小敏也小小聲的跟著唱。

這是夏天的傍晚，還有一點夕陽和溫熱的風，小敏抬頭，看到老師直直的長髮上，有一點點街燈的反光。有時他跳著人行道上的紅磚，跑跑停停，到了路口，再牽起她的手。

眼前是一所大型醫院，他們走進去，小敏拉著老師的手，拉得更緊了。出了電梯，右邊第三間706房，曉然老師蹲下來對小敏說：

「這是老師另一班的同學，他生了病，不能再來上課了，所以，我們把材料帶來醫院陪他做美勞，好不好？」小敏點頭，吸了一口氣，老師推開了門。

看上去比自己大點的男孩手上插著管子，還有一種像蝴蝶的東西，好像是針，頭髮很短，臉上掛著笑很開心的笑容，但是臉色白白的。他的手看來也很瘦，眼睛底下還有一點點暗暗的，嘴唇有點像一粉紅色，笑起來，露出一排牙齒，嘴巴看起來變得好大。小敏上了一年的美勞課，開始仔細觀察眼前的同學。病房裏白白的，除了有床、冰箱櫃子熱水瓶之外，電視裏正演著熱鬧的卡通。

老師把小敏帶向前一步說：「這是小敏，以後你們可以做朋友。」小敏很小聲的說了句「你好…」，病床上的男孩叫利利，笑得很開心。

老師把教利利操作的「重大任務」交給小敏，他坐在床邊教利利剪下紙板，上色，再示範怎麼組成飛機；兩人也一起捏黏土，有時會聽到他們小小聲在笑，討論彼此的成品。

利利媽眼眶有淚水，對老師說利利今年以來常發高燒，到診所去看都說是感冒，他在上樓時常會跌倒，腿上有一些小小的黑青塊。直到有一點，有位醫生注意到這件事，問媽媽黑青是哪來的，並抽了一些血，之後去看結果時，醫生建議他們到大醫院做詳細檢查。

小敏和利利專注的剪著圓型，要作立體花，小敏抬頭看電視時，聽到利利媽說什麼…好像是骨癌…接著房裏只有靜了，只聽到轟轟的空調，和小剪刀裁紙的聲音。

後來有二次陪讀姐姐要準備考試，媽媽託曉然老師陪小敏，他好開心啊！他們去吃冰淇淋，小敏說他想去看利利。

利利身上還是插著管子，比起上次去的時候更瘦，頭上綁著彩色的頭巾，頭巾很有很多色塊，紅的、黃的、紫的，超級醒目，尤其頭巾下利利的臉色那麼的白。

照例的，他們做起紙黏土，畫畫，小敏的話變多了，而利利也不時咯咯的笑出聲來。這幾次以後，利利的房間裏變得多彩而有趣了，牆上有他們共同完成的撕拼貼人偶、點滴架的一邊吊著紙板飛機，還有五顏六彩的彩色包子和水彩大熊 。

這天小敏又來到利利的房間，利利還是包著頭巾，不過有看到一些頭髮刺出來，小敏笑他說：呵呵，你都不梳頭嗎？他笑了。今天他們要剪出一些圓形，作立體的拼貼畫。

二個小朋友談話並不多，小敏用圖畫紙剪出形狀後請利利塗色，再一起貼到色彩西卡紙上，完成的作品，是一個陽光燦爛的五彩花園，利利和小敏，拉著手，下巴微微的上揚，驕傲開心地看著共同的創作，他們說：那是朋友花。
706號房間門口，常聽見二個小男孩咯咯咯的笑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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